阿努特纳斯 - 第15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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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黑暗中,陈立新轻轻地抱住了寸头,将对方的头拢靠在自己肩头。
    冥冥之中,她隐约听见寸头压抑的啜泣声。
    她只能握住寸头的手,低声说道:“他们要新的人口,至少说明她还能活着。”
    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,她突然再次想到奕川和大学城里的女同学们,胃部不禁一阵绞痛。
    接下来的一周,像一场模糊的噩梦。
    每天黎明前被哨声惊醒,挤上密闭的卡车,一群人在不知名的黑暗和沉闷里度过五六个小时,傍晚再像货物一样被赶入帐篷。
    陈立新总是试图和同车的女孩们搭话,但大多数人要么沉默,要么已经开始用“社会责任”、“女性义务”、“人类未来”这样的词句回答她。
    第三天午饭时,她亲眼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孩向执行官举报另一个女孩跟自己告白。
    第四天路上,跟她同车厢的女孩们开始轻松地聊起关于育儿的话题,将她孤立在外。
    第五天夜里,陈立新突然发现,帐篷外的巡逻队换成了那个覆面的女人。
    她的机会来了。
    成败,在此一举。
    趁着所有人都睡着时,深夜,陈立新偷偷溜出帐篷。
    她一抬头,就看见了在帐篷外巡逻的女人。
    女人倚在墙边,利落的短发像被刀削过一般,脸上还是带着防毒面罩,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,一身全副武装的黑色战术服,腰间别着一把配枪。
    当女人向这边转过头来时,短发扫过下颌线,月光在发梢镀上一层冷冽的银边。
    面对对方投过来的目光,陈立新迅速举起双手,低声道:“我想上厕所。”
    女人向她走过来。
    紧接着,陈立新眼睁睁地看着女人拉过自己的一只手,而后一声清脆的响声,手腕上立刻传来冰冷的触感。
    女人抬起另一只手,盯着她的眼睛,晃了晃手铐的另一端。
    “跟我来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所谓厕所的地方,不过是一片小树林。
    陈立新警惕地打量了下四周,确定没人后,尴尬地开口道:“其实我已经不想上厕所了。”
    女人沉默了一秒钟。
    “那我们回去。”
    说着,她转过身。
    “等等,等等!”
    感觉到手腕一紧,陈立新赶紧从身后拉住女人。
    “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?在三河区,你曾经帮奕——”
    女人却还没等她说完,就一把捂住了她的嘴。
    “你们在这里乖一点,对谁都好。”
    陈立新瞪大眼睛,不可思议地看着女人。
    然而女人只是看着她,残忍地笑了笑。
    “不过,毕竟相识一场,我会把你安排给a1区的富人家的。”
    “但如果你再起别的心思,我就把你,和你的小姐妹,送到前线军营里去。”
    “所以,最好给我安分一点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回到帐篷的时候,陈立新只觉得浑身的骨头和力气都被抽离。
    她刚回到铺位,邻床的室友突然从被子里翻过身,猛地抓住她的手腕。
    她疲惫地看过去,看到一双因为过度激动而扩大的瞳孔。
    “你是不是想逃跑,是不是找到了外面的关系?”
    “什,什么——”
    陈立新心中一惊,连忙下意识地摆手否认,“不,我没有……”
    女孩看着她,脸上的表情渐渐扭曲起来,突然开始失声痛哭。
    尖锐的哭声很快传出了帐篷,外面响起一阵骚动,陈立新茫然地坐在铺位上,看着面前的女孩,一时间不知所措。
    其他帐篷里的女人们陆陆续续地围了过来,有人钻进帐篷里,将女孩和陈立新一齐拉了出来,有人已经开始大喊要报告执行官。
    陈立新跪坐在人群的包围中,身上的罩袍因为拉扯变得凌乱。
    她听着女孩的哭诉声,看见女人们纷纷投过来的、鄙视的眼神,心中突然对自己的境况感到前所未有地明晰——
    这一路的旅程,不仅仅是为了防止她们逃跑,还是为她们精心设计的一个羊圈。
    羊圈里,习惯了牧羊人安排的行程的羊群会逐渐形成统一的共识,而后一个个甚至一代代将这种文化传播、巩固,最终成为一个必须依赖羊圈才能生存下去的物种。
    最后,就连逃出去的这件事,也变成了背叛。
    纷纷扰扰的骂声聚在陈立新头上,拌着唾沫星子和指指点点的手一齐涌上来。
    “男人们在外拼死拼活地打仗,这种时候,你居然想着跑出去吗!”
    “你这个年纪,看着也是读了点书的,怎么一点为社会贡献高质量婴儿的觉悟都没有呢?”
    “我们再不生孩子,人类文明就要灭绝了!”
    “天天想着跑出去干什么?女人要待在该待的地方,你一个二十出头的闺女跟着上前线,只会让男人们分心!”
    “要是所有女人都跟你一样天天想着跑出去,文明的根基谁来守?我们就是人类的后备基地!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她的耳边嗡嗡作响,那些尖锐的指责像隔了层毛玻璃,朦朦胧胧的,钻不进她的耳蜗。
    她看见无数的嘴在开合,看见周围的女人们指指点点,最后看见寸头在人群边缘攥紧拳头——
    最后的最后,一切话音声都在舌尖咸湿的雾气中渐渐远去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盛夏的烈日炙烤着水泥地,热浪扭曲了远处的景象。
    女人们整整齐齐地站在院子里,外面围着一群全副武装的执行官,用冰冷的眼神观察着每一个人的神情。
    很快,陈立新被几个执行官粗暴地架到了院子中央。
    那个黝黑而高大的军官站在高台上,灰白的短发被汗水黏在额头的疤痕上,制服后背浸透出一片深色汗渍。
    “看看这个自私的渣滓!”
    严厉的声音混着蝉鸣,像钝锯在割裂空气。
    “人类文明正站在悬崖边!我们的敌人不是枪炮,而是无声的灭绝——是空荡荡的摇篮,是无人继承的未来!”
    “资源在耗尽,生命在死去,而战争却还在持续!这代人的牺牲,就是为了让下代人不用再牺牲!每个新生儿都是射向反抗军的子弹,每个母亲都是文明最后的防线!”
    “牺牲,当然是沉重的。”
    “明天进入联合城邦后,你们中的一些人将会被单独送到富人家,有的会被送到三四个兄弟的贫困家庭,还有的,则将面临的是战争前线一天五十次的工作量。”
    “但请各位时刻不要忘记,你们在战斗的同时,男人们也在战场上拼命——大家只是做了不同的工作,而每一次牺牲,都同样高尚!”
    “与此同时,敌人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。”
    说到这里时,她突然压低了声音,像在说一个可怕的秘密。
    “整个联合城邦已经被牢牢包围,如果这一仗我们输了,以后连战士们的遗骨都会被反抗军们拿去做狗粮。”
    从始至终,她的目光从未看过一眼下面的陈立新,而是坦然地平视向众人。
    台下的女人们垂首伫立,白色罩袍如一排排大理石雕塑,连阳光都弥漫着一种圣洁而肃穆的气氛。
    军官突然松开手,深沉地展开双臂。
    “而你们——就是人类文明最后的希望啊!”
    “不要让世俗的眼光,阻挡你们为人类奉献的步伐!”
    一句接一句,她的演讲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蝉噪。
    说到“每个子宫都是文明的绿洲”时,前排女孩的泪水一滴滴砸在滚烫的水泥地面上;提到“生育是抵抗末日的最后武器”时,此起彼伏的抽噎声和蝉鸣彼此混合,弥漫在人群中……
    陈立新死死咬住嘴唇,直到尝到了铁锈的味道,才惊觉脸颊上蜿蜒的湿痕——
    她居然,跟着周围的所有人一起,在哭。
    这个发现远比她心中的悲伤更为疼痛,就像发现自己正泡在被温水烹煮。
    在不知不觉中,一点一点地死去……
    当运输卡车停在院子时,军官已经结束了她的演讲。
    被铁栅栏围起来的水泥地,被竖着整整齐齐地分割成几十块,剑一般的影子竖立在地面上,每一寸锋芒都直指内部的羔羊。
    “你们愿意为联合城邦献身吗?”
    在最后,军官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。
    陈立新仍然跪在地面上。
    高温的正午,她逐渐感到汗水顺着脊椎流下,浸湿厚重的罩袍,整个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。
    身前响起沉重的脚步声,她心中顿时凉了一半。
    还好,脚步声最终走向了她身后——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随之响起。
    “我……同意。”
    女人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襟,一张脸哭得通红,瘦削的颧骨上,两只眼眶又红又肿。
    军官沉稳的声音在高温的热浪扭曲,在院子里远远地传开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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